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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如一戰結束後的恐赤病一般,二戰結束後的美國,仍然瀰漫著恐赤懼匪的氣氛。
較之一戰,更令美國高官害怕的是,除了俄國已被共匪竊據,如今連我們忠實的盟邦也落入毛匪的手中,橫跨歐亞大陸的紅色帝國正式成形。加以韓戰的爆發、匪諜竊取核彈機密,對於民主自由的領袖來說,可謂芒刺在背。
20世紀的50年代的國際局勢,就是在這種東西爭霸的局面中展開,但在美國國內,卻洋溢著不和諧的幸福感。
1950年代,是美國史上最長的繁榮期,人們對這時的記憶是:《我愛露西》中甜美可人的露西、貓王、免下車電影、麥迪遜大橋、艾德‧蘇立文的脫口秀、呼拉圈、新市鎮、洲際公路、噴射機、紐約洋基、卓別林……。
但國內的經濟起步,不能免於政治氣氛的顛跛,除了典型美國夢的元素,還有蒙戈馬利的公車抗爭、「分離但平等」的荒謬法條、小岩城的種族隔離糾紛、馬丁‧路德‧金恩博士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《紐約時報》上、威斯康辛州參議員喬瑟夫‧麥卡襲(Joseph McCarthy)、CBS新聞工作者艾德華‧孟洛(Edward R. Murrow)……。
這些元素的集合,註定讓這段時代成為激烈動盪的年代,而不似70年代的電視節目Happy Days、American Graffiti所再現的,是一段安穩而平靜的時期。
本時期,也是電視正式進入美國人生活的年歲。
在介紹電視前,先簡單回顧新媒介和政治的交互影響。二戰前,媒體寵兒亞道夫‧希特勒和兩名宣傳大將,戈培爾博士與名導蕾芬斯坦,靈活地運用廣播、電影與演說,奪走了德國人的靈魂。
民主黨的羅斯福總統,屢次競選,均遭到共和黨的報閥公幹,儘管他是美國史上空前絕後的三連任,但在四次的大選期間,支持羅斯福的報社約莫只佔15%左右,也就是說,有八成的報紙是在競選期間不斷發表社論攻擊羅斯福的。
此一現象再度指出了報社與民意脫節的現象,但對這個問題,我們暫且按下不表,先來看看,羅斯福能殺出抹黑包圍網的利器為何?
答案就是當時的新媒介‧廣播。羅斯福不但在競選期間利用廣播宣傳自己的理念,也在就任總統後,多次發表「圍爐夜話」。
當時有句順口溜是這樣的:「我家至白宮的距離,不過廚房到客廳之遙。」雖不知是否為民主黨的自吹自擂之詞,但以這句話風行之廣,我們不難想見羅斯福的談話魅力,使他可以無懼報閥的圍爐,直接以「見底」的方式和民眾溝通。
接著,二戰後的恐赤病時代,輪到新的媒體‧電視,躍上時代的舞台。
McCarthyism
1952年,全美已有34%以上,亦即1500萬戶家庭擁有電視機,到了50年代末,這個比率已高達86%。
政治人物們自然如同他們的前輩,善於利用新一代的媒體,新聞史家艾墨里認為,電視主導了1952年的總統大選。在那場選戰中,美國公民們第一次從電視上看到了商業廣告、描述候選人的短片、以及選前之夜的特別節目,這些都是新興公關專家的精心傑作。
隨著電視轉播,把總統大選像肥皂劇般地轉播到家家戶戶,觀眾對於這種前所未有的「參與感」而著迷、瘋狂。
那場選舉中,共和黨籍的五星上將‧艾森豪,打敗了意欲繼承羅斯福理念的史帝文森,結束了民主黨人20年來的統治。
在這場激烈的總統大選中,有個意味深長的插曲。來自威斯康辛州的年輕參議員麥卡襲,在那個投射出光與聲音的盒子中,指控國務卿狄安‧艾奇遜為「赤色狄安」,並稱呼民主黨人是「一群喜愛共產黨的傢伙」。亟欲拓展知名度的艾森豪副手,理查‧倪克森亦同聲譴責民主黨是「嗚咽抽泣、卑躬屈膝」的無能者。
這兩位優秀人才,都靠反共獲得戲劇性的成功。
隨著艾森豪與共和黨人的全面掌權,「反共」也取得絕對政治正確的地位。但我們不能草率地認為,恐赤病的帶原者就是共和黨。事實上,在1947年時,杜魯門便制訂「聯邦雇員調查法」。簡單來說,只要是政府雇員,都必須證明自己身家清白,與萬惡的共匪無關。
不知是否真有諸多間諜在美國活動,或是因為該法案的確立,更加深了美國人對共匪的恐懼,總之,由民主黨人所提出的忠誠法案,是一個時代緊張的記號。
他握著一份「神秘文件」表示,他已掌握到205名匪諜滲入中央政府,這票人已經在美國國務院中組織了嚴密的間諜網,若時機成熟,這群惡棍便會號召「革命」,顛覆美國政府。他更義憤填膺地怒吼,這份間諜名單,就連國務卿赤色狄安也知情,但他毫不作為,助長了赤匪的氣焰。
所以,為了民主、自由,與正義,我約瑟夫‧麥卡襲願為美國肝腦塗地。
50年後、台灣,筆者依舊能清楚聽見當時台下如雷的歡呼聲。
瞬間,威斯康辛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參議員,立刻震動全美,一躍成為全國報紙的頭版頭。也開啟了他在美國史上呼風喚雨的日子。
在國會,他主持了「非美調查委員會」,這是一個不算太難聽名字,事實上這是個到處抹紅的獵巫機構。
此後,從一般百姓到他的國會同僚,甚至是政府官員,都開始了草木皆兵的日子,在那種對共產黨「合理懷疑」的日子,許多機構都必須簽署「自願」忠誠條款,但若你對這種侵犯人權的條約感到不滿,甚至拒簽時,馬上就有遭到調查,甚至解雇的危機。在這個時代,卓別林長於演出諷刺資本主義的劇碼,因此被斬釘截鐵地認為是共產黨徒,迫使其流亡海外[2]。
當時美國有75位作者的書被打成禁書,各大學與圖書館為求自保,常舉辦焚書活動。禁書範圍非常廣,從文學、社會科學、藝術、醫學、生活、建築,甚至是科學領域都無法倖免,這些暴力,可視為美國版的焚書坑儒。
光就1953一年,該惡名昭彰的委員會便舉辦了600多次的調查活動,並舉辦17次的電視轉播聽證會。聽證會只是名稱,意義上等於是在教會前把巫女綁起來燒,差別僅在於一是形神俱滅,一是形存而神滅。
看著螢光幕裡的麥卡襲,無疑地,他是電視寵兒。
Good Night, and Good Luck
另一位讓美國公民明白電視的力量的,是愛德華‧孟洛。
他是一位資深新聞工作者,在二戰期間,他便以嚴謹的廣播節目Hear It Now(時代之音)成名,他也是電視時代開疆拓土的首批墾荒者。1951年4月18日,當他把共同製作人弗萊德‧弗蘭迪(Fred W. Friendly)以及原班人馬帶到CBS,主持See It Now(還看今朝)時,便以:「這是一個老團隊試圖學習的新花樣。」作為開場白。
他不會喜歡麥克魯漢,因為他認為,訊息比媒介更重要。他精心寫作的稿件與認真編輯的片子感動了美國人,使得美國公民在電視業草創之時,便知道什麼是貨真價實的「電視新聞」。
1952年尾,孟洛率領一支整齊的報導班,前往韓國,在當地製作了長達一小時的特別節目,《朝鮮聖誕節》[3]。這則報導不但受到同業的大加讚賞,更讓民眾知道,他們已經陷入泥沼,所謂撤軍,只不過是競選中的空頭支票[4]。
1953年的報導,可說是與麥卡襲對戰的的序奏。
居住於密西根,東歐裔的年輕空軍士官Milo Radulovich,因其父與妹閱讀「顛覆性」的報紙而被調查。軍方曾恐嚇他,如果他願意公開與父、妹切斷親屬關係,軍方便不追究此番醜聞。
但Radulovich拒絕幹出這種泯滅人性的事,隨即便遭到軍方解職。
孟洛與他的隊伍知道這件事後,決定主動展開追查,自然,製作報導期間不斷受到軍方的壓力、黑函的攻擊,與撤廣告的行動,但他們仍舊堅持進行。這麼重要的節目,CBS不在自己的頻道做出半點廣告。最後,是孟洛與佛蘭迪拿出1500元,在紐約時報上登廣告,向觀眾預告真相的到來。
當記者伍士霸(J. Wershba)與攝影記者馬克(C. Mack)把報導帶製作完成時,弗蘭迪對他們大聲咆哮:「你會被砍頭!我會被砍頭!孟洛也會被砍頭!但我們仍要完成這個電視史上最重要的節目!」
這是團隊的決意,也是時代的背景。
當《還看今朝》的報導隊將鏡頭帶到密西根的德克斯特時,觀眾們看到Radulovich的老父與幼妹閱讀的是反對俄國極權統治的塞爾維亞文報紙,而不是匪報時,軍方啞口無言。
不多時,軍方派員在同一節目上宣布,Radulovich無間諜嫌疑,已復原職。
在這爆炸性的報導播出後,不到一個月時間內,他們的報導班便推出另一個向極權份子宣戰的專輯‧《印地安拿波里的爭論》。
《還看今朝》的優秀報導班對極權主義者麥卡襲做出漂亮的反擊,這也讓聲勢如日中天的麥卡襲怒不可遏,決定撲滅這群不知死活的赤色火焰。
明著來的是,麥卡襲親赴CBS受訪,提到:「平時,我是無暇放下手邊重要的工作來回應孟洛的。但孟洛是可說是惡狼群中的首領、象徵……我被迫告訴諸位,孟洛先生在20年前就已經散佈共產思想,例如……我向諸位保證,我絕對不會屈服於孟洛、共產黨與其同路人的攻擊。我並不要求各位服從我的領導,我謙卑地只希望所有熱愛國家的美國人,能挺身而出,加入我的行列!」
少不了的是暗箭,麥卡襲得力的爪牙史林(D. Surine)曾經「出示」著不知所謂的「罪證」,告訴伍士霸,要你、孟洛及其同路人小心點。
史林這番尖嘴猴腮的話語,可說是秦儈的「莫須有」說最佳的國外註腳:「我不是說孟洛是個共產黨員……但若一個東西,他看起來像隻鴨子,走起來也像隻鴨子,甚至連叫起來也像隻鴨子,那麼,他就是一隻鴨子。」
這番顛三倒四的話,確實讓整間編輯部震驚了一夜,但翌日,孟洛立刻重整旗鼓,著手製作將要改變世界的報導。
在選擇報導型式時,他們著實煞費苦心,不知該以何種型式讓美國公民知道這個騙徒的真面目。
最後,他們選擇了和《印地安拿波里的爭論》同樣的型式,就是蒐集麥卡襲自己的話,加以剪接,讓觀眾自行判斷這號人物是否有前言不對後語、自打嘴巴、自相矛盾之處。他們願意相信被蒙蔽的美國民眾,所以採取這種方法。
但就新聞學者而言,我們知道,這種作法並非孟洛首開先河,最晚在1890年代,戈德金所領導的《紐約晚郵報》就有了。
戈德金的專欄《人格分裂》(deadly parallel),就是把政客的言語與行為並列,讓讀者自行判斷究竟是語言為真?亦或是行為為真?
在製作過程中,孟洛不斷強調:「我希望能讓我兒學習到,說出真理,並且無懼他人的勇氣。」、「我們不能將dissent(異議)與 disloyalty(不忠)混為一談」。當有同仁表達對惡勢力的恐懼時,他這樣說:「沒有人再能威脅整個國家,除非我們都是他的共犯。」
報導班原本以為這是一件困難的任務,但實際做下去以後才發覺不然,因為麥卡襲可以自打嘴巴之處,實在是罄竹難書,因此只過了四個月,在1954年3月6日,那段銘刻在所有新聞人魂魄中的報導面世了。
那時,健忘的美國觀眾才知道,原來他們心目中的反共十字軍英雄‧麥卡襲是個怎麼樣的人,而且,更驚人的是,那些擁有不同臉孔的人,竟然都叫做喬瑟夫‧麥卡襲。
在那之後,原本支持麥卡襲的媒體,諸如紐約時報、華盛頓郵報等,才開始見風轉舵,對麥卡襲落井下石。同年年底,參議院通過對麥卡襲的譴責案,之後不過3年,這位權傾一時的政客,便因吸毒與酗酒過度而病故。
當天,孟洛是以這段話作結:
我們的國家,是在年輕時便繼承了所有的遺產。我們在國外自稱自由的保護者,縱使自由已所剩無幾,但我們仍盡力維護。
然而,我們不能一邊在國外捍衛自由,一邊在國內拋棄自由。威斯康辛州那位資淺參議員的行動,已經引起我們的盟國的震驚與沮喪,並使我們的敵人歡欣鼓舞。[6]
這是誰的錯?其實不是他的錯。
這種人人自危的局面並不是他一手造成的,他僅僅是巧妙且成功地利用這個局面罷了。
卡西歐士說得對:「親愛的布魯托,錯誤不該歸咎命運,而該歸咎自己。」[7]……
晚安,祝你好運。
My Last Hero
當代提到新聞界的英雄與典範時,多半想到紐約時報對抗五角大廈事件,或是華盛頓郵報的兩個年輕記者把總統拉下台的豐功偉業,但以筆者角度來看,那都比不上孟洛及其團隊。
在五角大廈文件案,紐約時報只是發表的平台;2005年5月31日,深喉嚨現身,大家才知道,原來被歌頌的新聞神話,真的只是神話,不堪檢驗。那只是官場鬥爭,要把尼克森鬥垮,因此選了兩個涉世未深的小記者爆料,從另一個角度講,那兩個記者,只是重複著被消息來源擺佈的命運。
在新聞史上,也只有孟洛及其勁旅,能以高品質的報導,不屈的鬥志,主動出擊,向極權者挑戰,並獲得勝利。
在1965年4月,過完57歲生日後兩天,孟洛因癌症逝世。伍士霸這樣悼念著孟洛:
他是我心目中,最後的英雄。
※本文亦為美國新聞自由考(八):晚安,祝你好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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